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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炜明 刘奎:试论《孟子·天下言性章》与《墨子·兼爱中》的思想关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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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23年11月30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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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《孟子·天下言性章》历来聚讼甚多,前人解释此章者多引及道家和新出土文献。但通过与《墨子·兼爱中》相比较,可知此章应与墨家的关系更为密切。从语境前提 (杨近墨远)、致思方式(辩故言性)、论证素材(大禹治水)等方面细致分析可见:《孟子·天下言性章》言说对象应主要是墨家,而非传统意义上的道家;“辩故言性”反映了孟子和墨家、庄子的人性主张在因果链条上的根本性差异;大禹治水“利”与“善”的两个面相,则展示了孟子、墨家在同一圣王“故事”上的价值分裂。《孟子·天下言性章》所言不止是“性善”,更是反对墨家将动机与原因混为一谈,意在凸显道德行为根源的无动机和反功利的内在特性。以《墨子》为参照坐标,既为我们诠释《孟子·天下言性章》提供了新的视角,又表明《墨子》是一部长期被学界忽视的孟学比较文献。

关键词:孟子 墨子 人性论

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“新编孟子正义”(项目号22&ZD036)的阶段性成果。

作为孟子讨论人性问题的一个重要章节,《孟子·天下言性章》是历代儒者不可回避的重要内容。前人解读此章的思路大致可归为考证、立意两类。前者偏重训诂考据,善于引证前人解说,注重诸家注疏的梳理,以朱熹、焦循等为代表;而后者则强调“以意逆志”,借诸子之口,会通《孟子》文本以立己说,以苏辙、陆九渊等为代表。这两种思路并不泾渭分明,各家往往将史料相互穿引,遂使此章聚讼不已,成中国孟学史上一难解公案。查诸前人对《天下言性章》的解说,基本是沿袭黄彰健先生的思路,将其与道家关联,从未有人论及墨家。然而,我们在整理先秦文献时,发现《墨子·兼爱中》的行文表述与《孟子·天下言性章》竟有很高的相似度。由此,我们怀疑《孟子·天下言性章》是否可能与《墨子·兼爱中》有所联系?于是将两章原文简单梳理如下:

天下之言性也,则故而已矣。故者以利为本。所恶于智者,为其凿也。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,则无恶于智矣。禹之行水也,行其所无事也。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,则智亦大矣。天之高也,星辰之远也,苟求其故,千岁之日至,可坐而致也。然,乃若兼则善矣。虽然,天下之难,物于故也。子墨子言曰:天下之士君子,特不识其利、辩其故也。今若夫攻城野战,杀身为名,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。苟君说之,则士众能为之。……况乎兼相爱、交相利则与此异,古者圣王行之。何以知其然?古者禹治天下,西为西河、渔窦,以泄渠孙皇之水;北为……以利燕、代、胡、貉与西河之民;东方……以利冀州之民;南为……以利荆、楚、干、越与南夷之民。此言禹之事,吾今行兼矣……是故子墨子言曰:今天下之士君子……当兼相爱、交相利。为使问题更清晰,做成表格如下:

 

立论前提

辩故

原因分析

故事

求故

天下言性也,则故

以利为本

智、凿

行所无事(推测为性善)

天下之难,物于故

不识利、不辩故

不为不行

兼相爱,交相利(行兼)

如上所述,这两章在行文结构上确实有所雷同,只是表达主旨不太一样。考虑到文献的成书年代,《孟子》基本没有争议,而《墨子》各篇成书年代争议则较大。关于《墨子·兼爱中》的成书时间,日本学者渡边卓将其定在公元前350年到公元前300年之间,倒是基本与孟子的生活年代(公元前372年到公元前289年)相一致。为进一步消除疑惑,现从以下方面逐一就《天下言性章》所牵涉问题作尝试性探讨。

一、语境前提:杨近墨远——孟子言说的指向性

先秦时代宽松的讲学环境及自由辩论的氛围,不仅促使诸子学说的最终定型,而且造成了学派内部的分裂。诸子学说形成文本,大致经历了“辩论——退而著述——成于众手”三个阶段,并最终流传于后世。“辩论”是先秦诸子学说建立的必经阶段,而他们之间的辩论却往往是以相互攻讦的形式呈现。这种就事论事、就观点论观点的言说方式,极易造成其传世文本不能系统有序,引起后人理解的困难与偏差。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曾提到其对“天下之言”的态度:“圣王不作,诸侯放恣,处士横议,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。天下之言不归杨,则归墨。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;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。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”“好辩”是诸子对自家学说的辩护和回应,一方面是为了消弭学派内部的纷争,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应付学派外部的危机和挑战。孟子的自我辩解说明,当时“好辩”在儒家内部并非褒义。孟子迫于时势,对“天下之言”所作的回应,反映了儒家与杨、墨等诸子在公共话语上的紧张与冲突。尽管孟子以“辟杨墨”自任,但他对杨、墨的态度却略有差异:“逃墨必归于杨,逃杨必归于儒。归,斯受之而已矣。今之与杨、墨辩者,如追放豚,既入其苙,又从而招之。”孟子“辟杨墨”并不是为了取胜和道德贬低,而是“从而招之”,让其回归正途。“逃墨必归于杨,逃杨必归于儒”,显示了其“杨近墨远”的基本立场。故他的主要批评对象是墨家,而非杨朱及道家。但后人 (如黄彰健、裘锡圭、丁四新等先生) 解读《天下言性章》大体却皆依陆九渊,且多引证《庄子》。如丁为祥先生就以告子、庄子为话语背景与坐标,将讨论引向道家。韩愈认为“不相用,不足为孔墨”,最早肯定墨学之价值,却招致宋儒的批评。如程颐曾批评他“持教不知谨严,故失之”,而朱熹则诘责“昌黎之言有甚凭据?”显示了宋人对《墨子》的一般性偏见。由此可见,陆九渊引证《庄子》解读《天下言性章》,一则源于个人情趣,二则是时代风气使然。但这种称引《庄子》而不及《墨子》的诠释路径,显然并不符合“杨近墨远”的历史事实。

告子是孟子探讨人性问题的主要对手,但学界对其门派归属却存有争议。梁启超将其归为墨家,最重要的理由是《墨子·公孟》谓告子“日言义而行甚恶”,招致墨家弟子的批评,欲将其赶出门派。墨子作为掌门人,给予的答复是:“言仁义而不吾毁”。这一则反映了墨家重“行”而轻言的特性;二则体现了墨子对“辩论”的足够包容。实际上,《墨子》支持辩论的思想颇多,如:“能谈辩者谈辩,能说书者说书” “辩,争彼也。辩胜,当也。”墨子死后,墨家一分为三,其中就有“辩胜派”,告子可能就身属其中。因此,孟子与墨家的辩难显然更符合常理。

庄子认为杨朱跟墨家“骈于辩者”“离跂自以为得”,表示“钳杨、墨之口”,足见杨朱确实“好辩”。但若以杨朱、庄子同归道家,那就学派的发展趋势来看,墨家由“行胜于辩”发展出“辩胜派”,而道家则由庄子一脉走向了“大辩不言”,甚而“去言去辩”。庄子极力把辩论维持在低限度内,主张“存而不论”,试图跳出现实的学术及政治空间。对现实世界的态度,孟子、墨家倾向“追放豚,从而招之”,而庄子一路的道家则要“放豚”。这种差异性导致儒家、道家很难在同一空间辩论问题,如针对“丧葬”,儒家主张尽量“厚葬”,以全孝子爱亲之心;而墨家则主张尽量“薄葬”,以节省物力而利百姓,说明儒、墨之争尚维持在丧礼等伦理仪式上。而庄子则完全视生死为“附赘悬疣”“决疴溃痈”,更毋论丧葬形式。其妻死,他“箕踞鼓盆而歌”,对“俗礼”是挑衅与不屑;己之将死,则明确抨击厚葬,甚至主张不葬,“以天地为棺椁”。

杨朱一派主张“为我”“贵己”“全性保真”,虽具有强烈的“利己”倾向,但其凸显个体意志及尊重个人价值,却与孟子所称颂“伯夷、叔齐”颇为相通。因此,赵岐认为,杨朱一派为己爱身,尚能保全孝道;而墨家兼爱无亲疏之别,则完全破坏了伦理纲常。故钱穆先生亦曾言:“依随墨子思想,将破毁家庭。依随杨朱思想,将破毁政治。”由此可见,“杨近而墨远”是历史事实。《天下言性章》绝非为孟子自言性也,而是有具体的言说对象。此言说对象,更可能是墨家,而非道家。

二、论证方式:辩故言性——动机、原因及道德根源

尽管前人围绕《天下言性章》中三个“故”早有详论,但始终未形成统一意见。客观上说,此章并不是先秦时期将“性”“故”作关联讨论的孤立个案,而是儒、墨、道诸家都会涉及的普遍问题。如《墨子》:“霍、为姓,故也”;《郭店楚墓竹简》:“交性者,故也”;《庄子》:“吾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。”其时,诸子“辩故”“辩性”多着力于“性”“故”之双重义: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。前者引出欲望、原因等;后者引出仁义、动机等。《天下言性章》实则既言“故”,又言“性”。此章前两个“故”,是道德伦理视域对他者“故事”(人性问题)的批判,通过举证可推导出“性善”;而最后一个“故”则指的是天地、星辰运行的“原因”,是对自然规律和法则的认可。《兼爱中》“不辨其故”指向的是具体的“原因”,是对人类具体行为(不能行兼)的批判,可推导出墨家的“行兼(兼相爱、交相利)”。《天下言性章》《兼爱中》都将先王“故事”作为论证的依据,体现了对“故”的认同。但墨家穿凿地认为“天”具有道德情感,能够做出价值判断,这与孟子提倡的“行其所无事”严重对立。

为厘清以上事实,现结合“故”的字义,就孟子与墨、道对“人性本源”的认识差异作一分析。以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为例:“故,使为之也。(今俗云“原故”是也。凡为之,必有使之者,使之而为之则成“故事”矣,引伸之为“故旧”,故曰:“古,故也。”《墨子·经上》曰“故,所得而后成也。”许本之。)从攴。(取使之之意。)古声。(古慕切。五部。)”如段氏所言,“故”大体有两层义:“原故”—“故事”。从“原故”到“故事”须以“为之”连接。将两者结合,“故”构成的是因果关系。“原故”是“为之”的原因,“故事”是“为之”的结果。而“为之”的主体,只能是有生命意识的生物体(人或动物)和无生命意识的自然(风雨雷电等)。“为之”的结果则是生物行为,抑或自然现象。

生物行为首先是出于本能,如渴欲饮、饥欲食等,都明显带有趋利避害的行为动机。但随着人由个体走向群体,自我意识逐渐觉醒,开始审视自身。先秦诸子对此所论甚多,孔子视君子为理想人格,将君子行为规范于“义礼逊信”等德性纲目之下,强调社会道德要优先于生物本能。孟子则由“人欲善”推出“人性善”,激励人人自觉成为道德主体,将德性归为本质属性和行为准则。墨家视“欲得而恶失,欲安而恶危”等为人之情,将欲望、动机视作人类行为的根源,而提倡道德之目的在于满足个体的生存欲望和利益诉求。墨家由“人欲利”推论出“利”是人性之根本(以利为本)。庄子认为“素朴而民性得矣”,极力驳斥“儒、墨之是非”,反对他们所称道的社会属性,意在突出人的自然属性和本真状态,甚至要自动忽略人与禽兽之间的差异。因此,庄子不仅消解了德性,视“仁义”为多余;更反对欲望和动机,希望维持万物自化的状态。

风雪雷雨闪电之形成、春夏秋冬四季之交替等自然行为(现象)如何发生?现代人一般将之归为客观规律。但古人却习惯将其与人事相联系,原因与动机混为一谈,以董仲舒的“天人感应”最具代表。在先秦诸子中,墨家崇尚“天志”,认为“飘风苦雨”等自然恶象的产生,是源于上天对百姓“不上同于天”的惩罚。以此将自然现象归咎于冥冥中的神秘力量,反映了墨家的原始宗教性。而庄子则认为,存在即是存在。天地日月“居无事推而行是”,万事万物无为而自行自化,人们根本没必要加以追问。庄子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”,追求“天地并生,物我为一”,主张人回归纯粹自然。早期儒家则将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,既突出了人的道德能动性,又承认了自然现象的客观性。但由于继承了古典诗教“比兴”的传统,儒家习惯借用自然现象比拟人类行为,极易使人将儒、道所言“自然”混为一谈。而孟子恰恰倾向利用经验现象来论证先验德性,以呈现道德的先天自然性及内向性。

什么是人性?(性)人类行为的根源在哪?(故)从因果关系看,这是一个相关的连续性问题。如何认识这些问题?直接导致诸子学术观点上的差异。孟子、墨家的相同点在于:都承认人是区别于动物的社群生物,无法脱离团队而独自存在。若想达成群己和谐,必须引向道德。而两者的差异在于“欲性(本能)”与“仁性”(道德),谁是第一位?以及道德行为的根源在哪?墨家认为“欲性”大于“仁性”,“行仁义”是为了兴百姓之利,道德行为根源于趋利的本能;而孟子则强调“人禽之辨”,认为“仁性”大于“欲性”,“由仁义行”是自我实现,道德行为根源于内在德性,明确反对趋利、刻意的动机。孟子所强调的道德的“自由”状态,虽然与庄子所推崇的人性“自然”形式上相似,但庄子对道德的舍离态度,使二者很难处在同一言说维度。

孟子、墨家、庄子“辩故言性”的差异情况一览:

原故(本初、原因、本然等)

为之(方式、路径)

故事(已然、成例等)

人欲利、生物本能、动机

(人)行仁义/(自然)天志

事功(兴利除害)

人欲善、仁义优先、无动机

(人)由仁义行/(自然)客观

德性(同然之心)

人欲自然、无仁义、无利

无为、齐物(人等于自然)

去故

先秦诸子对“故”“性”的关联性讨论实则是对人性问题因果关系的争论,直接牵涉出人性(道德)的根源和行为评介,以及人与自然的界限。通过比较可知,孟子“谈性言故”所涉及的问题与墨家差异性更大,彼此更有言说空间。《天下言性章》前两个“故”批评的是道德领域的人之性,而最后一个“故”则强调的是天地自然之性。之所以强调天地自然之性,一则是孟子要借“天之无事自然”反衬“人性之刻意不自然”;二则是孟子欲批评将“天之故”(原因)与“人之故”(动机)混为一谈。因此,孟子此章不仅是辩驳墨家“以利为本”的人性主张,更是批评墨家的“天志”。

三、论证素材:禹之“利”与“善”——圣王故事取材的价值分裂

尧、舜、禹等先王是先秦诸子辩论中最常称引的素材。朱维铮先生认为,诸子“都宣布自己是某一位或几位远古英雄人物的学说继承者。”但诸子对圣王个体的推崇程度却不同,甚至对同一圣王的评价亦是各有侧重。以儒家为例,面对尧舜禹,孔孟荀就稍有偏差,以此构建了儒家核心价值的三重维度:尧:立则,政治秩序的创立者;舜:崇德,德性内在的完美化身;禹:尚功,拯救世界的事功英雄。而《墨子》则经常“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”连称,并将“古者圣王之事”列为“三表”之“本之者”;《庄子》则为辩难儒、墨,在尧舜之前抬出了黄帝,将之列为“以仁义撄人之心”的始祖。

《孟子·天下言性章》《墨子·兼爱中》皆引述及禹之事,但两者关注的重点却可归结为“禹之利”与“禹之善”,反映了他们面对同一圣王所持的不同价值立场。墨家所言“禹之利”侧重从“行仁义”推到“行兼”;而孟子所言“禹之善”则强调“由仁义行”的“行所无事”。黄彰健先生将“行所无事等于无为”,实则抹杀了儒、道在人性问题上的界限。孟子从本体上与墨家讲“行其所无事”,不妄为穿凿,强调仁义等德性内在,与道家言“无为”形似而实不同。

《孟子》“由仁义行”的典范是舜,而绝非禹。其中有两处“由仁义行”与“行其所无事”相类似的表述:“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,庶民去之,君子存之。舜明于庶物,察于人伦,由仁义行,非行仁义也。”(《孟子・离娄下》)“舜之居深山之中,与木石居,与鹿豕游,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。及其闻一善言,见一善行,若决江河,沛然莫之能御也。”(《孟子・尽心上》)这两处共同强调的是:人禽之间的细微差别,根源于人内在的善性或善端。以之,人不仅能成为道德主体,而且应成为道德主体。在尧、舜、禹三代圣王中,孟子钟情于舜,视其为德性内在的完美化身。若《天下言性章》是单纯论“性善”,实则直接引证舜之事可能更有说服力。因此,我们不妨将舜之事置于《天下言性章》,大胆假设一番:“天下之言性也,则故而已矣。故者以利为本。所恶于智者,为其凿也。如智者若舜之闻善言、见善行也,则无恶于智矣。舜之闻善言、见善行也,行其所无事也。”正因舜性善内有,故其与外物一接触,行其所无事,才能“沛然莫之能御”。因此,在《天下言性章》中,孟子若引证舜之事来阐述“性善论”似乎亦可以讲通。而且在公都子跟孟子请教“人性”问题之时,明确引用时人的观点“或曰:‘有性善,有性不善……以瞽瞍为父而有舜”,说明舜“性善”是时人的普遍看法。如果《天下言性章》是与时人辩论“人性”,那么引证舜的事迹岂不是更有说服力?为何偏要曲折用“禹之行水”呢?相比而言,《孟子》对禹着墨有限,先秦诸子最推崇禹者当属墨家。

《孟子》具体引证禹的事迹共有十处:四处与“大禹治水”(5.4/6.9/8.26/12.11)有关;二处强调“禹好善言”(3.8/8.20);二处表达圣人同心同德(8.29/14.22);剩下一处讨论“权力继承”,一处强调圣王道统。《尚书》明确记载“禹拜昌言”和积治水之功而为天子。而如《左传》载刘定公言:“美哉禹功!明德远矣。微禹,吾其鱼乎!”足见禹之事功是先秦诸子公共话题。但面对同一圣王,诸子为立论往往会截取不同的侧面。孟子就经常刻意回避事功以突出德性。《孟子》载“禹之事”,除《天下言性章》外,剩下3处对“大禹治水”的记载,2处是例证情势危急:“士耕而食不可得”(5.4)“予好辩不得已”(6.9);1处则是对“丹治水”(12.11) 的批评。以上诸处,都不是直接称赞大禹治水是欲利天下万民,孟子更想突出的是情势急迫之下,禹“思天下有溺者,由己溺之也”的同然之心。

从《墨子·兼爱中》到《孟子·天下言性章》,评价“大禹治水”的差别反映了同一圣王素材在诸子之间引证的分裂。而《天下言性章》所批评的“智者”,极大可能是墨家。孟子着意突出禹的“善”,刻意隐没禹的“利”,正是他对“故者,以利为本”的价值批判。而墨家“以利为本”基本算是前人的共识,墨家将仁者之事归为“兴天下之利,除天下之害”,即孟子所言“行仁义”,而孟子更推崇的是“由仁义行”。基于孟子、墨家各自不同的立场,因评价“禹之行水”这一历史事件而呈现为“行仁义”(利)和“由仁义行”(善)两个面相,也实属情理之中。

整体来说,虽然《墨子》缺乏对具体人性问题的讨论,但并不代表墨家没有对“人性”问题的思考。其中,告子所言“性无善无不善”与墨家“行理性于染当”具有高度一致性。墨家关注的是作为自然人的个体需要及群体满足,其人性思想可归纳为“人性欲利”。徐克谦先生就认为,墨家是以“利”言“善”,《墨子》即以“利”来解释道德之“善”。墨家“以利为本”实质既非纯粹利己,又非纯粹利人,而是互为前提的“兼相爱,交相利”。但这仍会招致孟子的强烈反对。因为在孟子看来,“善”与“利”相比,“善”的自然生长倾向,寓含着人格自我的生发,修己即价值所在;而“利”带有目的的预设,则会使人为达成利益不择手段,造成个人价值的崩塌与社会秩序的混乱。

四、结语

“故”“性”的关联性解释,构成了先秦诸子讨论“性”问题的因果链条,体现了他们对待人性问题的差异。前人对“故”的解释,多是强调“因果关系”的“果”(故事)。现参照杨伯峻先生的翻译,将《天下言性章》试译如下:

天下人所谈论的人性,不过是(谈论的)动机罢了。谈论动机的人将利作为人(性)之根本。我之所以讨厌自作聪明的人,是因为他们在穿凿附会而已。如果这些自作聪明的人真正如大禹治水(由仁义行)一样,就不那么令人讨厌了。大禹治水(思天下有溺者)完全是遵从本心,行其所无事(结果是救天下之民)。如果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也能够行其所无事(由仁义行,非行仁义),那才是真正的大智慧。天虽很高,星辰虽极远,假如能够得到真正的原因(而不是动机),以后一千年的夏至,也可以坐着到达。

以上,将前两个“故”可解释为“动机”,最后一个“故”解释为“原因”,强调的是因果关系中的“因”。孟子反对智者(墨家)的穿凿:在道德领域,墨家将“动机、欲望”视作事物发展内在驱动力,而孟子则将无动机、不逐利视作个体行为的道德根源。在自然领域,孟子一方面承认了自然之因的客观性,另一方面则批判了墨家的“天志”。

经典文本的解释争议属于古典文献研究中的普遍问题,造成争议的主要原因往往不是来自文本自身,而是由于外部参照坐标的变化。将《墨子》作为解释《天下言性章》的参照坐标,不仅为我们解读此章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,而且也说明《墨子》是一部长期被前人忽略的孟学相关文献。

作者:郑炜明,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高级研究员,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兼职教授、博士生导师;刘奎,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,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孟子研究院文博馆员。

原载:《广东社会科学 2023年第5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