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孔门弟子中,杨简对曾子的论述是最多的。曾子所说“皜皜”“忠恕”“三省吾身”是杨简常称述的。“皜皜”既是对纯粹光明精神境界的形容,也是对道体、本体的形容。当然,在杨简看来,“心即道”,两者是一致的。杨简论“忠恕”即一贯之道时,常把忠恕、忠信等同论述,他特别反对《中庸》所说“忠恕违道不远”的观点,认为忠恕即道、忠信即道,中间没有距离、没有隔阂。他认为忠恕即平常实直之心、真诚之心,不必要做过多、太深的发挥。如果说强调忠恕即道、忠信即道是从正面来论道德修养,那么“省身”“改过”则是从反的方面强调道德修养。杨简把“改过”反省能力视为“进德之极致”、修身之要道,其忠恕、改过都呈现出一种圆顿风格。他无论是对忠恕、忠信的强调,还是对“省身”“改过”的重视,都与“皜皜”之精神境界关联,这种境界纯白光明、没有思虑、笃定自然、荡荡平平、混混融融,可以统一于其心学主旨“心之精神是谓圣”的思想主张。
关键词:杨简 曾子 皜皜 忠恕 改过
杨简是南宋著名心学家,他对曾子非常推崇,在其著述中论及曾子的地方非常多。据《文献通考·经籍志》载,杨简著有《曾子注》十卷。《直斋书录解题》载,杨简著“《曾子》二卷,凡十篇,具《大戴礼》,后人从其中录出别行”。慈溪杨简注”。这两处记载所指应该是同一本书,即杨简对《大戴礼记》中《曾子》十篇的注解。可惜该书已失传,只有序言留存,从序言看该书作于杨简57岁时(1197)。现存杨简《先圣大训》卷二《曾子问第十二》、卷三《主言第十七》也主要是对《礼记·曾子问》、《大戴礼记·主言》两篇中孔子与曾子对话文献的简注。此外,《孔丛子》《孔子家语》中也有孔子与曾子对话的篇章,杨简对这些也多有注解。于此可见杨简对曾子的重视。他认为曾子得孔子一貫之道,頗有源流。从思想上说,杨简评论曾子涉及的关键词主要有“皜皜”“忠恕”“改过”。
一、“皜皜”者,纯白无意象
从杨简思想建构的关键词来看,曾子所说 “皜皜”一词对其影响颇大。 《孟子 ·滕文公上》载:“ 他日,子夏、子张、子游以有若似圣人,欲以所事孔子事之,强曾子。曾子曰: ‘不可。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, 皜皜 乎不可尚已。 ’ ”杨简在著述中经常引述这段话,特别是 对 “皜皜”一词反复论及。杨简据《孟子》这段话,对 子夏、子张、子游 有激烈批评,在他看来,曾子的识见明显高于这三位同学。杨简认为,他们三位 的 识见、眼光 、心胸,难免 “ ‘ 窥观 ’ 之丑 ”,“独曾子可以免‘窥观’之丑尔” 。 《 论语 ·雍也 》 载 : “ 子曰: ‘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,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。’ ”在杨简看来,孔门弟子中,曾子的境界仅次于颜回,远高于其它弟子。他说“孔门之明善者,颜子三月不违仁,其余日月至焉而已。有子、子夏、子张、子游、子路、子贡、宰我,皆不可以言明。曾子明之,故曰‘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,皜皜乎不可尚已!’”又说 : “ 月至日 至,谓闵子、冉伯牛、仲弓、曾子之徒尔。孔子之徒,于子游、子夏、子张,所以启诲之者至详矣 ,尚不 跻 之大道 。 ”“不违仁”,在杨简看来即是“不动乎意”,“月至日至”之“至”是知道、见道的意思、“月至者终月如此,日至者终日如此”。只有颜回能做到连续三个月“不动 乎 意 ” , 内在于仁体大道中。 闵子、冉伯牛、仲弓、曾子等弟子能连续一个月或几天不动意,做到至善心体不为外界扰动。《论语 ·先进篇》说“ 德行:颜渊 、 闵子骞 、 冉伯 牛、 仲弓。言语:宰我,子贡。政事:冉有 、 季路。文学:子游 、 子夏。 ”显然,杨简是据此德行科认为“ 颜渊 、 闵子骞 、 冉伯牛 、 仲弓 ”皆为见道之人;他据曾子以“皜皜乎不可尚”评价孔子,认定曾子见道,而子夏、子张、子游甚至子路、子贡、宰我见道不明。无疑,颜回为孔门最高,杨简说“如闵子骞、冉伯牛、仲弓与夫曾子诸贤,不可谓无日至月至,至于三月不违,非颜子不能”,又说“孔子大圣、其所启明,惟颜子三月不违,余则日至月至,当是闵子赛、冉伯牛、仲弓、曾子诸贤,余不能强也” 。实际上,在其著述中,杨简谈论闵子骞、冉伯牛非常少,论仲弓(冉雍)稍多(约 1 6 处),论颜回较多(约 7 4 处),谈论曾子是最多的 ( 约 1 32 处 ) 。
杨简常以颜回、曾子并论。如对于无思无为的大道,杨简说“颜子觉此,故三月不违;曾子觉此,故曰‘皜皜乎不可尚已’!”程颢曾说:“颜子默识,曾子笃信,得圣人之道者,二人也。”杨简对此评论有所不满,他说:“谓二子得圣人之道,诚然,然不当谓一人默识、一人笃信。信者必默识,默识者必信,自不当分裂,又不详考‘日月至焉’者,非得道何以言‘至’?所谓至者,必如颜子之不违仁。所谓不违仁者,必无思无为,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,动静一贯,方可言仁,方可言至。然则孔门得圣人之道者,亦不止二人而已。”杨简认为“默识”与“笃信”是一体不可分割的,“不违仁”是一种无思无为、寂感动静一贯的状态;在他看来,孔门得道弟子不只颜回、曾子两人,还包括闵子骞、冉伯牛、仲弓等弟子。
曾子以“皜皜”赞叹孔子,杨简对此非常欣赏,其著述中“皜皜”出现的频率非常高,可以说“皜皜”是杨简思想建构的关键词。“皜皜”有高大、圣洁、纯粹之意象,杨简认为“皜皜,即不动乎意之旨”,这是一种清明在躬、自无所不通、发育万物的精神状态。对于这种状态,杨简有时也以“融融”来形容,他说“曾子谓之皜皜,某亦谓之融融”。这种内心状态中正、平和、舒展,没有不良情绪,“皜皜无际,荡荡无涯,融融无止,是中安得有怒与过也?”这种道纯德化的境界非训诂所能解,不可思、不可知,“知之者,自知也,不可以语人也”。杨简喜欢用“荡荡”“融融”来形容这种不可言说的心灵境界。
杨简还认为,曾子所赞孔子“皜皜”的境界,与《诗经》所说“不识不知”(《大雅·皇矣》)、“学有缉熙于光明”(《周颂·敬之》),孔子所说“吾有知乎哉?无知也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、“纯德孔明”(《礼记·孔子闲居》),《易传》所说“光大”“辉光”“光明”,《尚书》多篇所说“光”,有相似贯通性,“皆谓如日月之光,无思无为而无不照知”。《论语》中孔子说“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‘思无邪’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,又说“兴于诗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、“人而不为《周南》《召南》,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。杨简认为“思无邪即兴,兴则不面墙,一旨也”,在他看来,孔子去世后,“此旨非子夏所能知也”,真正能领悟《诗经》“思无邪”主旨的只有曾子。杨简也是根据曾子以“皜皜”来赞誉孔子的那段话,来判定“曾子则知无邪之旨矣”。“‘思无邪’一语,孔门诸贤尽闻之,后世学者亦尽闻之,而某谓曾子则知之,余难其人”,在他看来,“皜皜”就是纯粹无邪。杨简又说:“惟此无邪之思,人皆有之而不自知其所起,不知其所自用,不知其所终,不知其所归。此思与天地同变化,此思与日月同运行。”这实际上又是以无邪为本心的自然状态。
杨简对子夏多有批评。《论语·雍也》载:“子谓子夏曰:‘女为君子儒,无为小人儒。’”《韩非子·喻老》:“子夏见曾子,曾子曰:‘何肥也?’对曰:‘战胜,故肥也。’曾子曰:‘何谓也?’子夏曰:‘吾入见先王之义则荣之,出见富贵之乐又荣之,两者战于胸中,未知胜负,故臞。今先王之义胜,故肥。’是以志之难也,不在胜人,在自胜也。故曰:‘自胜之谓强。’”《史记·礼书》也说:“自子夏,门人之高弟也,犹云‘出见纷华盛丽而说,入闻夫子之道而乐,二者心战,未能自决’,而况中庸以下,渐渍于失教,被服于成俗乎?” 《礼记·檀弓上》载:“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。曾子吊之曰:‘吾闻之也,朋友丧明则哭之。’曾子哭,子夏亦哭,曰:‘天乎!予之无罪也!’曾子怒曰:‘商,女何无罪也?吾与女事夫子于洙、泗之间,退而老于西河之上,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,尔罪一也。丧尔亲,使民未有闻焉,尔罪二也。丧尔子,丧尔明,尔罪三也。而曰女何无罪与?’子夏投其杖而拜曰:‘吾过矣!吾过矣!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。’”杨简据这些记载认为:“子夏出见纷华盛丽而说,孔子戒之以‘毋为小人儒’,知其未光明也。”“曾子光明,子夏不光明也。又使西河之民疑子夏于夫子,曾子数其罪为第一。光明者,固如此乎!”其实,据《韩非子》的记载来看,在子夏心中,天理、道心、义理之心最终还是战胜了人心、名利心、虚荣心,也可以说子夏超越了“小人儒”,最终成为“君子儒”。就《礼记》所载来看,子夏投其杖而拜曰:“吾过矣!吾过矣!”真诚承认了自己的错误。其实,杨简在著述中多次肯定子夏此语,并将其作为“改过”的典范。就此而言,杨简这里的批评也并非公允之论。
二、“忠恕”即一贯之道
杨简论及曾子的话语,“皜皜”之外,谈论最多的就是“忠恕”问题。《论语·里仁》:“子曰:‘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’曾子曰:‘唯。’子出,门人问曰:‘何谓也?’曾子曰:‘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’”杨简对此评论说:“圣人循循善诱,姑曰一曰贯。天地内外人物,有无变化万状,未始不一,不必言贯。曾子未觉,始言‘贯’以启之,及既唯既觉,知此心日用无非此道,故与人忠信,恕人如己,皆此道也。子贡则不然。亿中方人,岂知忠恕?夫子屡启之,而终未觉。”“日用见于忠恕者多,故曰忠恕。孝,此道也;弟,此道也;礼,此道也;乐,此道也。不必贯而本一也。”在杨简看来,孔子说“吾道一以贯之”也是点拨曾子,是姑且言之,因为所有存在本来就是一个贯通的整体,不必再强调“一”“贯”。经孔子的点拨,曾子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道理,认为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”。在历史上,对于曾子所说“忠恕”是否就是孔子的一贯之道是有争议的:有人认为曾子并没有有真正领悟孔子的一贯之道,因为“忠恕”毕竟还是两个方面,不是“一”;也有人认为,一贯之道当是非常高深的道理,而忠恕太普通浅显了。杨简则不然,他高度肯定曾子之说,认为“忠恕”即一贯之道。《论语·卫灵公》:“子曰:‘赐也!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?’对曰:‘然。非与?’曰:‘非也。予一以贯之。’”“一以贯之”在《论语》中出现两次,这里是对子贡说的。子贡以为孔子是靠多学、广闻、博记而有所成就的,孔子对此否定,说自己是靠一贯之道。杨简认为子贡未领悟孔子的一贯之道,因为子贡喜欢讥讽他人(“方人”),又机智过人,善于投机取巧,“亿则屡中”。
杨简认为,“忠即忠信,恕即恕物”,“忠者‘与人忠’,恕者‘己所不欲勿施於人’,即吾庸常之心,即道”。在他看来,忠恕即忠信,是简单素朴的诚实之心、正直之心。《论语》中7次说到“忠信”、3次说到“主忠信”。对此,杨简认为孔子所说“主忠信”即人“主本”。《孔子家语·致思》载,孔子自卫返鲁,看到一个男子只身渡过非常险急的湍流,就问他有什么技巧,男子说“始吾之入也,先以忠信;及吾之出也,又从以忠信。忠信措吾躯于波流,而吾不敢以用私,所以能入而复出也”。可见,男子并没有什么技巧法术,靠的就是忠信。杨简替其解说曰:“吾心如是而已,无说也,无术也。始吾之入也,如是而入;其出也,如是而出。世以如是而往,实直无伪,谓之忠信。”孔子非常感叹,对弟子说:“二三子识之,水且犹可以忠信成身亲之,而况于人乎!”杨简在著述中经常讨论到这个典故,用来说明“忠信”的重要性。他强调,“与人忠、不妄语之心即道”“实直无他之心谓之忠信”“平常实直之心即道” 。《论语·卫灵公》曰:“言忠信,行笃敬,虽蛮貊之邦行矣;言不忠信,行不笃敬,虽州里行乎哉?立,则见其参于前也;在舆,则见其倚于衡也。夫然后行。”杨简也非常喜欢引述这句话来讨论忠信即道,他解释说:“夫所见者何物也?忠信、笃敬也。是物不属思虑,纯实混融,无始无终,曾子谓之‘皜皜’,舜谓之‘精一’,子思谓之‘诚则形,形则著’,皆不过忠敬而已矣。忠信,不妄语而已,不为欺而已,无他奇也。笃敬亦犹是也,不放逸而已矣,不慢易而已矣,无他奇也,中庸而已矣。动乎意而支离,则失其忠信,失其笃敬矣,失其皜皜、精一者矣。”杨简把“忠信、笃敬”的道德修养引向一种“虚明静莹”的精神境界,认为“忠信、笃敬”与“皜皜”“精一”之旨趣都是贯通的。其言:“忠信,即诚实而已矣。”“忠信、笃敬,不欺罔、不放肆而已矣。不假思虑而后能荡荡平平,融融混混。”他强调,忠信即道,百姓日用即道,道不离生活,就在人伦日用中。杨简喜欢用“荡荡平平,融融混混”来形容一种实然的修养境界,可见他对此体会颇深。
《中庸》说“忠恕违道不远”。杨简对这句话很不满,认为“此语害道”,他主张忠恕即道,与道一体,不存在“远近”的问题,“曾子言‘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’,此语甚善。子思言‘忠恕违道不远’,此言未安。忠恕即道,岂可外之?以忠恕为违道,则何由一贯?一贯是一片无间断”。杨简很不喜欢“忠恕违道不远”这句话,认为违背孔子的大道精神,又推测此“子思记言之讹欤”,可能是子思记载错误。
《礼记·乐记》:“天高地下,万物散殊,而礼制行矣。流而不息,合同而化,而乐兴焉。”“天高地下,万物散殊”是从天地相分的角度来说,“流而不息,合同而化”是从天地相合的角度来说的。南宋赵顺孙《四书纂疏》载,二程弟子谢良佐说“以天地之理观之,忠譬则流而不息,恕譬则万物散殊。知此则可以知一贯之”。显然,这是对《乐记》的化用,一定意义上是以忠对应乐、恕对应礼。《四书纂疏》载“谢氏、侯氏所论《论语》之忠恕,独得程子之意”。因此,谢良佐以“流而不息”“万物散殊”论忠恕,又可以看作是得自二程之意。但杨简对“忠譬则流而不息,恕譬则万物散殊”所代表的程颢思想,予以猛烈抨击。“曾子谓‘夫子之道忠恕而已’,程伯淳求之太过,曰:‘忠,譬则流而不息;恕,譬则万物散殊。’”他认为,“是犹未信忠信宽恕之即道,未信忠信宽恕自广大通融,故为是譬喻推广之说”,这种观点“似大而小,似通而窒,正道不明,意説陷溺”。在杨简看来,“忠恕之意,正不必推大之、深求之之……夫子之道只寻常忠恕之心便是”,即“忠恕”以日常生活用语的角度来理解即可,没必要往哲理的层面去拔高、发挥。
就目前二程传世文献来看,二程没有用过“万物散殊”“流行不息”来解释忠恕。而且,从实际来看,二程对忠恕的解释与杨简有一定契合之处,甚至相对来说可能更为圆满一些。二程对曾子所说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”也是高度肯定、非常赞赏的,说“‘夫子之道忠恕’,非曾子不能知道之要,舍此则不可言”,强调“忠者,无妄之谓也。忠,天道也。恕,人事也。忠为体,恕为用。‘忠恕违道不远’,非一以贯之之忠恕也”,“忠恕一以贯之。忠者天理,恕者人道。忠者无妄,恕者所以行乎忠也。忠者体,恕者用,大本达道也。此与‘违道不远’异者,动以天尔”。显然,二程明确以忠恕为体用关系,忠为天道、天理,恕为人道、人事。由此可以说,与杨简一样,二程也肯定忠恕即道,不存在“违道不远”的问题。二程认为,一贯之忠恕,与“违道不远”之忠恕不在一个层面上。“忠恕固可以贯道,但子思恐人难晓,故复于《中庸》降一等言之”,“曾子曰:‘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’《中庸》以曾子之言虽是如此,又恐人尚疑忠恕未可便为道,故曰:‘忠恕违道不远,施诸己而不愿,亦勿施于人。’此又掠下教人”。这些都是强调一贯之忠恕是究竟义,而《中庸》“违道不远”之忠恕是“降一等”“掠下教人”的权说。
《二程遗书》卷二十二还载:“问:‘“吾道一以贯之”,而曰“忠恕而已矣”,则所谓一者,便是仁否?’曰:‘固是。只这一字,须是子细体认。一还多在忠上?多在恕上?’曰:‘多在恕上。’曰:‘不然。多在忠上。才忠便是一,恕即忠之用也。’”这段话是学生与程颐的对话。杨简批评道:“此论殊为蔽窒!既已谓之一矣,何多何少?‘体认’两字便见用意积力之状。孔子未尝教人体认,惟曰‘一以贯之’,别无注脚。曾子曰‘忠恕’,发明亦坦夷明白,不谓后世学者穿凿撰造至于此,其病甚著!”杨简这个评论挺有意思,颇为犀利。确实,一贯之忠恕的忠恕不宜再分开来说,说“一”多在“忠”上还是“恕”上都是不恰当的,即便以二程忠恕体用论来看,体用也是不可分的。
三、三省吾身,改过即道
《论语·学而》载“曾子曰:‘吾日三省吾身:为人谋而不忠乎?与朋友交而不信乎?传不习乎?’”杨简认为,曾子之所以“三省吾身”,是因为有这三方面的过失,“此三语者,乃问心之辞。人若不自问心,其不觉又陷乎此也”。
《礼记·檀弓上》:“曾子吊于负夏,主人既祖,填池,推柩而反之,降妇人而后行礼。从者曰:‘礼与?’曾子曰:‘夫祖者且也,且胡为其不可以反宿也?’从者又问诸子游曰:‘礼与?’子游曰:‘饭于牖下,小敛于户内,大敛于阼,殡于客位,祖于庭,葬于墓,所以即远也。故丧事有进而无退。’曾子闻之曰:‘多矣乎,予出祖者!’”这则故事里,曾子认为子游说得对,即“推柩而反之”是错误的,因为“丧事有进而无退”,并承认自己的过失。“曾子袭裘而吊,子游裼裘而吊。曾子指子游而示人曰:‘夫夫也,为习于礼者,如之何其裼裘而吊也?’主人既小敛,袒、括发,子游趋而出,袭裘带绖而入。曾子曰:‘我过矣,我过矣,夫夫是也。’”这则故事里,曾子也承认子游做得对,而自己有不合礼之处,在小敛之前,往吊者可以穿正常的衣服,主人穿上丧服之后,往吊者才可以“袭裘”穿丧服。杨简说,“尝读《檀弓》,见曾子出祖之遽,以告从者褐裘之讥,遽以示人,而实未尝学习。观此,则知曾子有传而不习之过”。他把上述“出祖之遽”“褐裘之讥”两个故事视为曾子“传而不习”过失的证据,强调“君子不以过为讳,而以不能改过为耻。人心即道,自灵自明。过失蔽之,始昏始乱。观过,则知仁矣。无过,则此心清明广大如故矣。云气散释,而太空澄碧矣”。杨简把曾子视为改过的典范,有过即改就能恢复本心清明的状态,“过”之义如阴云,能改过,天空依旧澄澈碧蓝。
《论语·泰伯》:“曾子有疾,召门弟子曰:‘启予足!启予手。《诗》云:“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”而今而后,吾知免夫!小子!’”曾子这里引《诗·小雅·小旻》“战战兢兢”形容其一生修身之谨慎。杨简说:“以曾子之战战兢兢终其身,而犹失口于出祖,失口于裼裘而吊,而况不逮于曾子者乎?必进于舜之精一、文王之纯,而后能每每无所失。此心神明如日月,自无所不照,自无所失。其有失者,皆因乎旧习未之消。意欲之或起,故本明之或亏,必也。又进乎颜子之三月不违仁,至于百年如一日,融融纯纯,神光四达,靡不照矣。”贤如曾子,尚不能无过,况常人乎?甚至颜子也只是做到“三月不违仁”,三月之外也会有“违仁”过失之处,只有做到如大舜、文王一般精纯才能无过失,心神之光融融纯纯、完全朗现,无所不照。在解释《中孚》卦初爻“初九:虞吉,有他不燕”时,杨简又说:“‘虞吉’者,恐惧之异称。曾子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,如此者终其身,此之谓虞也。《易》曰:‘君子敬以直内。’敬者,虞之谓也。禹曰‘安汝止’,即虞也。虞未作于思虑也。使作于思虑,则有他矣,则不燕安矣,则动,则不止矣,则变矣,变则渐入于诈。老子亦曰:‘我独怕兮其未兆。’未兆者,意未作、未有他之时也。而老子曰‘独怕’云者,战战兢兢恐惧,而非思虑也。”在杨简看来,“战战兢兢”,恐惧修省,小心谨慎,是警惕、防止有过失,保持一种在“中”的状态,而这种状态不是“思虑”,无意无作。他还说:“老子曰:‘我独怕兮其未兆。’未兆者。念虑之未形也。学者求斯须思虑暂止不能,而老子能久持之。曾子战战兢兢,亦入此妙也。”这种“惕中”的状态没有具体思虑心念。在杨简看来,曾子“战战兢兢”的修养状态与老子的“我独怕兮其未兆”是相通的,都是一种“照而非思”的灵妙心境。“我独怕兮”之“怕”又作“泊”,《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》(《道藏》本)作“怕”,解释为“我独怕然安静,未有情欲之形兆也”,实际上还是取“泊”之义。杨简直接把“泊”解释为恐惧,与“战战兢兢”作关联,可谓别翻新解,但此解未必符合老子原意。
杨简把“改过”视为成就圣贤的重要炼金石。他说:“圣人谆谆乎改过之诲,子贡亦曰:‘君子之过也,如日月之食,更也人皆仰之。’子(夏)投其杖而拜曰:‘我过矣!我过矣!’曾子曰:‘吾过矣!’圣人不以改过为耻,苗民逆命,禹即班师,不以为耻。成汤改过不吝,后世称其贤。孔子曰:‘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。’然则改过,圣人之所贵,众人之所难。道二:是与非而已。改过即是道,不改过即非道,不求道于改过之外。孔子曰:‘改而止。’”孔子、曾子、子贡、子夏都很重视改过,只有勇于改过,才能成就圣贤。学习就是改过,改过就是求道,改过之外,别无求道之法。“改而止”见于《中庸》,杨简也非常称道这句话,主张“过改即止,无庸他求”,因为本心本自清静无过,有过错改正就是,不必过于纠结。
北宋范祖禹《唐鉴》卷五载,唐太宗曾在朝廷上对侍臣说“朕为天子,常兼将相之事”,给事中张行成退朝后上书,称皇上不宜在公开场合与群臣争能。太宗对此谏言表示赞许。范祖禹于此评论说“人主不患有过,患不能改过也。太宗一言之失,而其臣以救正之,惟能亲贤以自辅,听谏以自防,所以为美也。虽过,庸何伤乎?”杨简对“虽过,庸何伤乎”一句非常不满:
夫惟士大夫不知改过之为至善也,致人主终耻于从谏。尧舜舍己从人,禹好善言,仲虺称汤,曰“改过不吝”,伊尹称汤,曰“从谏弗咈”,孔子曰“五十学《易》,可以无大过”,曾子曰“我过矣夫”。夫如是也。子夏投其杖而拜曰:“吾过矣。”孟子切戒揠苗,取芸苗。芸苗,改过而已。学道之极,终于改过,无他奇功。然则改过者,圣贤之所尚,进德之极致,而范公轻言之,默阻人主改过之心,殊为不可。
其实,杨简这里的批评有些过于苛刻。范祖禹也是强调“改过”的重要性。唐太宗从谏如流,虽有过失,群臣也会及时指出。在这种情况下,范祖禹论说“虽过,庸何伤乎”,亦在强调过失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不能及时改过。因此,杨简的批评确实有断章取义和武断之嫌。当然,杨简这里列举了很多圣贤悔过、改过的经典话语,并认为“学道之极,终于改过”“改过者,圣贤之所尚,进德之极致”,这就把改过看得很重要。相对来说,范祖禹对“改过”确实没有杨简认识地深刻,在这个意义上,杨简对范祖禹的批评也有一定道理。
杨简强调“改过”要自然,“勿忘勿助”,不能造成心理紧张或压力。由此,他批评张载的修养论过于刻意用力,“横渠《牖铭》云:‘居則存其心,曰存否、继否、化否、无意否?’张子则勤矣,不草草矣,惜乎其未解。解者不如此”。这里杨简所引张载的话似不见其他传世文献。他认为,张载的省身工夫限于细节,没有抓住根本:
曾子之日三省,异乎是矣。曾子之省,不过不忠、不信、传授弟子而实未尝习之,过皆芸苗,改过未尝助长,如横渠乃揠苗助长之学也。化者自化,岂容问耶?自省本心者自无意,意岂屡省之所能无耶?自省本心者自未始有间断,何患乎不继耶?尧舜虽有惟精惟一之功,要非继续之所可言。孟子之存心,又岂横渠之所云?欲存愈不存,欲继愈不继,欲化愈不化,欲无意愈不无意。不省吾心自善,吾心自神,吾心自寂然不动,自无体。无体则无始终,继不足以言之;云为变化,自不凝滞,自不可致诘,夫是之谓自化,此不可以有无言,而况于意乎?此万古人心之所同也,顾自觉者寡耳。
在杨简看来,曾子的省察工夫不外“不忠”“不信”“传不习”三个方面,简单直接,而张载“存否、继否、化否、无意否”的存心工夫实在是拔苗助长,没有认识到“吾心自善,吾心自神,吾心自寂然不动,自无体”,因此,本心可以说是自然自存、自继自化、自无意。张载《芭蕉》诗:“芭蕉心尽展新枝,新卷新心暗已随。愿学新心养新德,旋随新叶起新知。”杨简对张载此诗也表示不满,认为“此未悟本心之至善,而于心外求新心也”。
杨简以曾子“三省吾身”“战战兢兢”为改过、慎修的典范,以改过为“进德之极致”,以能够认识到过失并勇于改过为修德之要务。同时,杨简强调要“改而止”,不能过于纠结于过失,不要过度自怨自艾。在他看来,过失如阴云,本心本自光明朗照,一旦认识到错误,就是照破,就需要放开,回归本心清静自然、自在无为状态。
结语
孔门弟子中,杨简对曾子的论述是最多的。曾子所说“皜皜”“忠恕”“三省吾身”是杨简常称述的。在孔子去世后,也可能是出于对老师的思念,一些弟子因为有若长得有些像孔子就拥戴他为师。对此,曾子坚决反对,认为孔子“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,皜皜乎不可尚已”,孔子的纯粹、圣洁、伟岸是任何人所无法比拟的。杨简非常喜欢用“皜皜”一词,实际上从他后来使用的语境来说,“皜皜”既是对纯粹光明精神境界的形容,也是对道体、本体的形容。当然,在杨简看来,“心即道”,两者是一致的。杨简论“忠恕”即一贯之道时,常把忠恕、忠信等同论述,他特别反对《中庸》所说“忠恕违道不远”的观点,认为忠恕即道、忠信即道,中间没有距离、没有隔阂,忠恕即平常实直之心、真诚之心,不必做过多、太深的发挥。如果说强调忠恕即道、忠信即道,是从正面来论道德修养,那么,“省身”“改过”则是从反的方面强调道德修养。杨简把“改过”反省能力视为“进德之极致”、修身之要道,其忠恕、改过都呈现出一种圆顿风格。他无论是对忠恕、忠信的强调,还是对“省身”“改过”的重视,都与“皜皜”之精神境界关联,这种境界纯白光明、没有思虑、笃定自然、荡荡平平、混混融融,可以统一于其心学主旨“心之精神是谓圣”的思想主张。
曾子曰:“以能问于不能,以多问于寡,有若无,实若虚,犯而不校,者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。”杨简对此非常欣赏,说:“此数语,正画出圣门气象,混混融融,一片和气,惟无己私而后有此。己私无处即是道,即是吾心,虽众人亦时有此心,形见时此便是道,而人不自省者多。吾友,谓孔门诸贤大略如此,而近世士大夫多尚乎豪,与孔门气象冰炭矣。孔子温良俭让,殊非近世所谓豪者之容。”这里杨简用到“混混融融”一词,以为混融、和气、无私、温良恭俭让内在是贯通的,同时对“豪杰”之气作了批评,大概是认为其不够平实。而实际上,在后世儒者看来,杨简也给人以狂禅的感觉。如他在《大哉》一歌中说:“曾子觉虽小,而悟孔圣之皜皜;濯之暴之觉之亏,即濯即暴无不妙。子思孟子皆近之,惜乎小觉而大非;其言多害道,二子名声满天下,指其非者何其少?……比一二十年,觉者浸寝多几二百人,其天乎!”曾子是“小觉”,子思、孟子是“小觉而大非”。曾子觉悟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悟到孔圣之“皜皜”,但这在杨简看来,仍然是“小觉”,言下之意,自己是“大觉”。而且,照他的说法,其弟子觉悟者有几百人,比孔门弟子觉悟者要多得多。对此,明代罗钦顺就批评说:“《大哉》一歌,无状尤甚。凡为禅学者之不逊,每每类此。”
作者:翟奎凤,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副院长、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(2018-2021)、山东大学杰出青年学者,研究领域包括先秦哲学、宋明理学、近现代儒学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