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翟奎凤:曾子得孔子一贯之道——杨简论曾子
  • 来源:海岱学刊
  • 作者:翟奎凤
  • 2023年07月03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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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孔门弟子中,杨简对曾子的论述是最多的。曾子所说皜皜”“忠恕”“三省吾身是杨简常称述的。皜皜既是对纯粹光明精神境界的形容,也是对道体、本体的形容。当然,在杨简看来,心即道,两者是一致的。杨简论忠恕即一贯之道时,常把忠恕、忠信等同论述,他特别反对《中庸》所说忠恕违道不远的观点,认为忠恕即道、忠信即道,中间没有距离、没有隔阂。他认为忠恕即平常实直之心、真诚之心,不必要做过多、太深的发挥。如果说强调忠恕即道、忠信即道是从正面来论道德修养,那么省身”“改过则是从反的方面强调道德修养。杨简把改过反省能力视为进德之极致、修身之要道,其忠恕、改过都呈现出一种圆顿风格。他无论是对忠恕、忠信的强调,还是对省身”“改过的重视,都与皜皜之精神境界关联,这种境界纯白光明、没有思虑、笃定自然、荡荡平平、混混融融,可以统一于其心学主旨心之精神是谓圣的思想主张。

关键词:杨简 曾子 皜皜 忠恕 改过

杨简是南宋著名心学家,他对曾子非常推崇,在其著述中论及曾子的地方非常多。据《文献通考·经籍志》载,杨简著有《曾子注》十卷。《直斋书录解题》载,杨简著《曾子》二卷,凡十篇,具《大戴礼》,后人从其中录出别行。慈溪杨简注。这两处记载所指应该是同一本书,即杨简对《大戴礼记》中《曾子》十篇的注解。可惜该书已失传,只有序言留存,从序言看该书作于杨简57岁时(1197)。现存杨简《先圣大训》卷二《曾子问第十二》、卷三《主言第十七》也主要是对《礼记·曾子问》、《大戴礼记·主言》两篇中孔子与曾子对话文献的简注。此外,《孔丛子》《孔子家语》中也有孔子与曾子对话的篇章,杨简对这些也多有注解。于此可见杨简对曾子的重视。他认为曾子得孔子一貫之道,頗有源流。从思想上说,杨简评论曾子涉及的关键词主要有皜皜”“忠恕”“改过

一、皜皜者,纯白无意象

从杨简思想建构的关键词来看,曾子所说皜皜一词对其影响颇大。 《孟子 ·滕文公上》载:他日,子夏、子张、子游以有若似圣人,欲以所事孔子事之,强曾子。曾子曰:不可。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, 皜皜 乎不可尚已。 ’ ”杨简在著述中经常引述这段话,特别是 皜皜一词反复论及。杨简据《孟子》这段话,对 子夏、子张、子游 有激烈批评,在他看来,曾子的识见明显高于这三位同学。杨简认为,他们三位 识见、眼光 、心胸,难免 “ ‘ 窥观之丑独曾子可以免窥观之丑尔 论语 ·雍也 子曰: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,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。’ ”在杨简看来,孔门弟子中,曾子的境界仅次于颜回,远高于其它弟子。他说孔门之明善者,颜子三月不违仁,其余日月至焉而已。有子、子夏、子张、子游、子路、子贡、宰我,皆不可以言明。曾子明之,故曰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,皜皜乎不可尚已!’”又说 月至日 至,谓闵子、冉伯牛、仲弓、曾子之徒尔。孔子之徒,于子游、子夏、子张,所以启诲之者至详矣 ,尚不 之大道 ”“不违仁,在杨简看来即是不动乎意月至日至是知道、见道的意思、月至者终月如此,日至者终日如此。只有颜回能做到连续三个月不动 内在于仁体大道中。 闵子、冉伯牛、仲弓、曾子等弟子能连续一个月或几天不动意,做到至善心体不为外界扰动。《论语 ·先进篇》说德行:颜渊 闵子骞 冉伯 牛、 仲弓。言语:宰我,子贡。政事:冉有 季路。文学:子游 子夏。显然,杨简是据此德行科认为颜渊 闵子骞 冉伯牛 仲弓皆为见道之人;他据曾子以皜皜乎不可尚评价孔子,认定曾子见道,而子夏、子张、子游甚至子路、子贡、宰我见道不明。无疑,颜回为孔门最高,杨简说如闵子骞、冉伯牛、仲弓与夫曾子诸贤,不可谓无日至月至,至于三月不违,非颜子不能,又说孔子大圣、其所启明,惟颜子三月不违,余则日至月至,当是闵子赛、冉伯牛、仲弓、曾子诸贤,余不能强也。实际上,在其著述中,杨简谈论闵子骞、冉伯牛非常少,论仲弓(冉雍)稍多(约 1 6 处),论颜回较多(约 7 4 处),谈论曾子是最多的 1 32

杨简常以颜回、曾子并论。如对于无思无为的大道,杨简说颜子觉此,故三月不违;曾子觉此,故曰皜皜乎不可尚已程颢曾说:颜子默识,曾子笃信,得圣人之道者,二人也。杨简对此评论有所不满,他说:谓二子得圣人之道,诚然,然不当谓一人默识、一人笃信。信者必默识,默识者必信,自不当分裂,又不详考日月至焉者,非得道何以言?所谓至者,必如颜子之不违仁。所谓不违仁者,必无思无为,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,动静一贯,方可言仁,方可言至。然则孔门得圣人之道者,亦不止二人而已。杨简认为默识笃信是一体不可分割的,不违仁是一种无思无为、寂感动静一贯的状态;在他看来,孔门得道弟子不只颜回、曾子两人,还包括闵子骞、冉伯牛、仲弓等弟子。

曾子以皜皜赞叹孔子,杨简对此非常欣赏,其著述中皜皜出现的频率非常高,可以说皜皜是杨简思想建构的关键词。皜皜有高大、圣洁、纯粹之意象,杨简认为皜皜,即不动乎意之旨,这是一种清明在躬、自无所不通、发育万物的精神状态。对于这种状态,杨简有时也以融融来形容,他说曾子谓之皜皜,某亦谓之融融。这种内心状态中正、平和、舒展,没有不良情绪,皜皜无际,荡荡无涯,融融无止,是中安得有怒与过也?这种道纯德化的境界非训诂所能解,不可思、不可知,知之者,自知也,不可以语人也。杨简喜欢用荡荡”“融融来形容这种不可言说的心灵境界。

杨简还认为,曾子所赞孔子皜皜的境界,与《诗经》所说不识不知(《大雅·皇矣》)、学有缉熙于光明(《周颂·敬之》),孔子所说吾有知乎哉?无知也(《论语·子罕》)、纯德孔明(《礼记·孔子闲居》),《易传》所说光大”“辉光”“光明,《尚书》多篇所说,有相似贯通性,皆谓如日月之光,无思无为而无不照知。《论语》中孔子说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无邪’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,又说兴于诗(《论语·泰伯》)、人而不为《周南》《召南》,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(《论语·阳货》)。杨简认为思无邪即兴,兴则不面墙,一旨也,在他看来,孔子去世后,此旨非子夏所能知也,真正能领悟《诗经》思无邪主旨的只有曾子。杨简也是根据曾子以皜皜来赞誉孔子的那段话,来判定曾子则知无邪之旨矣“‘思无邪一语,孔门诸贤尽闻之,后世学者亦尽闻之,而某谓曾子则知之,余难其人,在他看来,皜皜就是纯粹无邪。杨简又说:惟此无邪之思,人皆有之而不自知其所起,不知其所自用,不知其所终,不知其所归。此思与天地同变化,此思与日月同运行。这实际上又是以无邪为本心的自然状态。

杨简对子夏多有批评。《论语·雍也》载:子谓子夏曰:女为君子儒,无为小人儒。’”《韩非子·喻老》:子夏见曾子,曾子曰:何肥也?对曰:战胜,故肥也。曾子曰:何谓也?子夏曰:吾入见先王之义则荣之,出见富贵之乐又荣之,两者战于胸中,未知胜负,故臞。今先王之义胜,故肥。是以志之难也,不在胜人,在自胜也。故曰:自胜之谓强。’”《史记·礼书》也说:自子夏,门人之高弟也,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,入闻夫子之道而乐,二者心战,未能自决,而况中庸以下,渐渍于失教,被服于成俗乎?《礼记·檀弓上》载: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。曾子吊之曰:吾闻之也,朋友丧明则哭之。曾子哭,子夏亦哭,曰:天乎!予之无罪也!曾子怒曰:商,女何无罪也?吾与女事夫子于洙、泗之间,退而老于西河之上,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,尔罪一也。丧尔亲,使民未有闻焉,尔罪二也。丧尔子,丧尔明,尔罪三也。而曰女何无罪与?子夏投其杖而拜曰:吾过矣!吾过矣!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。’”杨简据这些记载认为:子夏出见纷华盛丽而说,孔子戒之以毋为小人儒,知其未光明也。”“曾子光明,子夏不光明也。又使西河之民疑子夏于夫子,曾子数其罪为第一。光明者,固如此乎!其实,据《韩非子》的记载来看,在子夏心中,天理、道心、义理之心最终还是战胜了人心、名利心、虚荣心,也可以说子夏超越了小人儒,最终成为君子儒。就《礼记》所载来看,子夏投其杖而拜曰:吾过矣!吾过矣!真诚承认了自己的错误。其实,杨简在著述中多次肯定子夏此语,并将其作为改过的典范。就此而言,杨简这里的批评也并非公允之论。

二、忠恕即一贯之道

杨简论及曾子的话语,皜皜之外,谈论最多的就是忠恕问题。《论语·里仁》:子曰: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曾子曰:唯。子出,门人问曰:何谓也?曾子曰: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’”杨简对此评论说:圣人循循善诱,姑曰一曰贯。天地内外人物,有无变化万状,未始不一,不必言贯。曾子未觉,始言以启之,及既唯既觉,知此心日用无非此道,故与人忠信,恕人如己,皆此道也。子贡则不然。亿中方人,岂知忠恕?夫子屡启之,而终未觉。”“日用见于忠恕者多,故曰忠恕。孝,此道也;弟,此道也;礼,此道也;乐,此道也。不必贯而本一也。在杨简看来,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也是点拨曾子,是姑且言之,因为所有存在本来就是一个贯通的整体,不必再强调”“。经孔子的点拨,曾子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道理,认为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在历史上,对于曾子所说忠恕是否就是孔子的一贯之道是有争议的:有人认为曾子并没有有真正领悟孔子的一贯之道,因为忠恕毕竟还是两个方面,不是;也有人认为,一贯之道当是非常高深的道理,而忠恕太普通浅显了。杨简则不然,他高度肯定曾子之说,认为忠恕即一贯之道。《论语·卫灵公》:子曰:赐也!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?对曰:然。非与?曰:非也。予一以贯之。’”“一以贯之在《论语》中出现两次,这里是对子贡说的。子贡以为孔子是靠多学、广闻、博记而有所成就的,孔子对此否定,说自己是靠一贯之道。杨简认为子贡未领悟孔子的一贯之道,因为子贡喜欢讥讽他人(方人),又机智过人,善于投机取巧,亿则屡中

杨简认为,忠即忠信,恕即恕物忠者与人忠,恕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,即吾庸常之心,即道。在他看来,忠恕即忠信,是简单素朴的诚实之心、正直之心。《论语》中7次说到忠信3次说到主忠信。对此,杨简认为孔子所说主忠信即人主本。《孔子家语·致思》载,孔子自卫返鲁,看到一个男子只身渡过非常险急的湍流,就问他有什么技巧,男子说始吾之入也,先以忠信;及吾之出也,又从以忠信。忠信措吾躯于波流,而吾不敢以用私,所以能入而复出也。可见,男子并没有什么技巧法术,靠的就是忠信。杨简替其解说曰:吾心如是而已,无说也,无术也。始吾之入也,如是而入;其出也,如是而出。世以如是而往,实直无伪,谓之忠信。孔子非常感叹,对弟子说:二三子识之,水且犹可以忠信成身亲之,而况于人乎!杨简在著述中经常讨论到这个典故,用来说明忠信的重要性。他强调,与人忠、不妄语之心即道”“实直无他之心谓之忠信”“平常实直之心即道。《论语·卫灵公》曰:言忠信,行笃敬,虽蛮貊之邦行矣;言不忠信,行不笃敬,虽州里行乎哉?立,则见其参于前也;在舆,则见其倚于衡也。夫然后行。杨简也非常喜欢引述这句话来讨论忠信即道,他解释说:夫所见者何物也?忠信、笃敬也。是物不属思虑,纯实混融,无始无终,曾子谓之皜皜,舜谓之精一,子思谓之诚则形,形则著,皆不过忠敬而已矣。忠信,不妄语而已,不为欺而已,无他奇也。笃敬亦犹是也,不放逸而已矣,不慢易而已矣,无他奇也,中庸而已矣。动乎意而支离,则失其忠信,失其笃敬矣,失其皜皜、精一者矣。杨简把忠信、笃敬的道德修养引向一种虚明静莹的精神境界,认为忠信、笃敬皜皜”“精一之旨趣都是贯通的。其言:忠信,即诚实而已矣。”“忠信、笃敬,不欺罔、不放肆而已矣。不假思虑而后能荡荡平平,融融混混。他强调,忠信即道,百姓日用即道,道不离生活,就在人伦日用中。杨简喜欢用荡荡平平,融融混混来形容一种实然的修养境界,可见他对此体会颇深。

《中庸》说忠恕违道不远。杨简对这句话很不满,认为此语害道,他主张忠恕即道,与道一体,不存在远近的问题,曾子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,此语甚善。子思言忠恕违道不远,此言未安。忠恕即道,岂可外之?以忠恕为违道,则何由一贯?一贯是一片无间断。杨简很不喜欢忠恕违道不远这句话,认为违背孔子的大道精神,又推测此子思记言之讹欤,可能是子思记载错误。

《礼记·乐记》:天高地下,万物散殊,而礼制行矣。流而不息,合同而化,而乐兴焉。”“天高地下,万物散殊是从天地相分的角度来说,流而不息,合同而化是从天地相合的角度来说的。南宋赵顺孙《四书纂疏》载,二程弟子谢良佐说以天地之理观之,忠譬则流而不息,恕譬则万物散殊。知此则可以知一贯之。显然,这是对《乐记》的化用,一定意义上是以忠对应乐、恕对应礼。《四书纂疏》载谢氏、侯氏所论《论语》之忠恕,独得程子之意。因此,谢良佐以流而不息”“万物散殊论忠恕,又可以看作是得自二程之意。但杨简对忠譬则流而不息,恕譬则万物散殊所代表的程颢思想,予以猛烈抨击。曾子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,程伯淳求之太过,曰:忠,譬则流而不息;恕,譬则万物散殊。’”他认为,是犹未信忠信宽恕之即道,未信忠信宽恕自广大通融,故为是譬喻推广之说,这种观点似大而小,似通而窒,正道不明,意説陷溺。在杨简看来,忠恕之意,正不必推大之、深求之之……夫子之道只寻常忠恕之心便是,即忠恕以日常生活用语的角度来理解即可,没必要往哲理的层面去拔高、发挥。

就目前二程传世文献来看,二程没有用过万物散殊”“流行不息来解释忠恕。而且,从实际来看,二程对忠恕的解释与杨简有一定契合之处,甚至相对来说可能更为圆满一些。二程对曾子所说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也是高度肯定、非常赞赏的,说“‘夫子之道忠恕,非曾子不能知道之要,舍此则不可言,强调忠者,无妄之谓也。忠,天道也。恕,人事也。忠为体,恕为用。忠恕违道不远,非一以贯之之忠恕也忠恕一以贯之。忠者天理,恕者人道。忠者无妄,恕者所以行乎忠也。忠者体,恕者用,大本达道也。此与违道不远异者,动以天尔。显然,二程明确以忠恕为体用关系,忠为天道、天理,恕为人道、人事。由此可以说,与杨简一样,二程也肯定忠恕即道,不存在违道不远的问题。二程认为,一贯之忠恕,与违道不远之忠恕不在一个层面上。忠恕固可以贯道,但子思恐人难晓,故复于《中庸》降一等言之曾子曰: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《中庸》以曾子之言虽是如此,又恐人尚疑忠恕未可便为道,故曰:忠恕违道不远,施诸己而不愿,亦勿施于人。此又掠下教人。这些都是强调一贯之忠恕是究竟义,而《中庸》违道不远之忠恕是降一等”“掠下教人的权说。

《二程遗书》卷二十二还载:问:‘“吾道一以贯之,而曰忠恕而已矣,则所谓一者,便是仁否?曰:固是。只这一字,须是子细体认。一还多在忠上?多在恕上?曰:多在恕上。曰:不然。多在忠上。才忠便是一,恕即忠之用也。’”这段话是学生与程颐的对话。杨简批评道:此论殊为蔽窒!既已谓之一矣,何多何少?体认两字便见用意积力之状。孔子未尝教人体认,惟曰一以贯之,别无注脚。曾子曰忠恕,发明亦坦夷明白,不谓后世学者穿凿撰造至于此,其病甚著!杨简这个评论挺有意思,颇为犀利。确实,一贯之忠恕的忠恕不宜再分开来说,说多在上还是上都是不恰当的,即便以二程忠恕体用论来看,体用也是不可分的。

三、三省吾身,改过即道

《论语·学而》载曾子曰:吾日三省吾身:为人谋而不忠乎?与朋友交而不信乎?传不习乎?’”杨简认为,曾子之所以三省吾身,是因为有这三方面的过失,此三语者,乃问心之辞。人若不自问心,其不觉又陷乎此也

《礼记·檀弓上》:曾子吊于负夏,主人既祖,填池,推柩而反之,降妇人而后行礼。从者曰:礼与?曾子曰:夫祖者且也,且胡为其不可以反宿也?从者又问诸子游曰:礼与?子游曰:饭于牖下,小敛于户内,大敛于阼,殡于客位,祖于庭,葬于墓,所以即远也。故丧事有进而无退。曾子闻之曰:多矣乎,予出祖者!’”这则故事里,曾子认为子游说得对,即推柩而反之是错误的,因为丧事有进而无退,并承认自己的过失。曾子袭裘而吊,子游裼裘而吊。曾子指子游而示人曰:夫夫也,为习于礼者,如之何其裼裘而吊也?主人既小敛,袒、括发,子游趋而出,袭裘带绖而入。曾子曰:我过矣,我过矣,夫夫是也。’”这则故事里,曾子也承认子游做得对,而自己有不合礼之处,在小敛之前,往吊者可以穿正常的衣服,主人穿上丧服之后,往吊者才可以袭裘穿丧服。杨简说,尝读《檀弓》,见曾子出祖之遽,以告从者褐裘之讥,遽以示人,而实未尝学习。观此,则知曾子有传而不习之过。他把上述出祖之遽”“褐裘之讥两个故事视为曾子传而不习过失的证据,强调君子不以过为讳,而以不能改过为耻。人心即道,自灵自明。过失蔽之,始昏始乱。观过,则知仁矣。无过,则此心清明广大如故矣。云气散释,而太空澄碧矣。杨简把曾子视为改过的典范,有过即改就能恢复本心清明的状态,之义如阴云,能改过,天空依旧澄澈碧蓝。

《论语·泰伯》:曾子有疾,召门弟子曰:启予足!启予手。《诗》云: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而今而后,吾知免夫!小子!’”曾子这里引《诗·小雅·小旻》战战兢兢形容其一生修身之谨慎。杨简说:以曾子之战战兢兢终其身,而犹失口于出祖,失口于裼裘而吊,而况不逮于曾子者乎?必进于舜之精一、文王之纯,而后能每每无所失。此心神明如日月,自无所不照,自无所失。其有失者,皆因乎旧习未之消。意欲之或起,故本明之或亏,必也。又进乎颜子之三月不违仁,至于百年如一日,融融纯纯,神光四达,靡不照矣。贤如曾子,尚不能无过,况常人乎?甚至颜子也只是做到三月不违仁,三月之外也会有违仁过失之处,只有做到如大舜、文王一般精纯才能无过失,心神之光融融纯纯、完全朗现,无所不照。在解释《中孚》卦初爻初九:虞吉,有他不燕时,杨简又说:“‘虞吉者,恐惧之异称。曾子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,如此者终其身,此之谓虞也。《易》曰:君子敬以直内。敬者,虞之谓也。禹曰安汝止,即虞也。虞未作于思虑也。使作于思虑,则有他矣,则不燕安矣,则动,则不止矣,则变矣,变则渐入于诈。老子亦曰:我独怕兮其未兆。未兆者,意未作、未有他之时也。而老子曰独怕云者,战战兢兢恐惧,而非思虑也。在杨简看来,战战兢兢,恐惧修省,小心谨慎,是警惕、防止有过失,保持一种在的状态,而这种状态不是思虑,无意无作。他还说:老子曰:我独怕兮其未兆。未兆者。念虑之未形也。学者求斯须思虑暂止不能,而老子能久持之。曾子战战兢兢,亦入此妙也。这种惕中的状态没有具体思虑心念。在杨简看来,曾子战战兢兢的修养状态与老子的我独怕兮其未兆是相通的,都是一种照而非思的灵妙心境。我独怕兮又作,《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》(《道藏》本)作,解释为我独怕然安静,未有情欲之形兆也,实际上还是取之义。杨简直接把解释为恐惧,与战战兢兢作关联,可谓别翻新解,但此解未必符合老子原意。

杨简把改过视为成就圣贤的重要炼金石。他说:圣人谆谆乎改过之诲,子贡亦曰:君子之过也,如日月之食,更也人皆仰之。子(夏)投其杖而拜曰:我过矣!我过矣!曾子曰:吾过矣!圣人不以改过为耻,苗民逆命,禹即班师,不以为耻。成汤改过不吝,后世称其贤。孔子曰: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。然则改过,圣人之所贵,众人之所难。道二:是与非而已。改过即是道,不改过即非道,不求道于改过之外。孔子曰:改而止。’”孔子、曾子、子贡、子夏都很重视改过,只有勇于改过,才能成就圣贤。学习就是改过,改过就是求道,改过之外,别无求道之法。改而止见于《中庸》,杨简也非常称道这句话,主张过改即止,无庸他求,因为本心本自清静无过,有过错改正就是,不必过于纠结。

北宋范祖禹《唐鉴》卷五载,唐太宗曾在朝廷上对侍臣说朕为天子,常兼将相之事,给事中张行成退朝后上书,称皇上不宜在公开场合与群臣争能。太宗对此谏言表示赞许。范祖禹于此评论说人主不患有过,患不能改过也。太宗一言之失,而其臣以救正之,惟能亲贤以自辅,听谏以自防,所以为美也。虽过,庸何伤乎?杨简对虽过,庸何伤乎一句非常不满:

夫惟士大夫不知改过之为至善也,致人主终耻于从谏。尧舜舍己从人,禹好善言,仲虺称汤,曰改过不吝,伊尹称汤,曰从谏弗咈,孔子曰五十学《易》,可以无大过,曾子曰我过矣夫。夫如是也。子夏投其杖而拜曰:吾过矣。孟子切戒揠苗,取芸苗。芸苗,改过而已。学道之极,终于改过,无他奇功。然则改过者,圣贤之所尚,进德之极致,而范公轻言之,默阻人主改过之心,殊为不可。

其实,杨简这里的批评有些过于苛刻。范祖禹也是强调改过的重要性。唐太宗从谏如流,虽有过失,群臣也会及时指出。在这种情况下,范祖禹论说虽过,庸何伤乎,亦在强调过失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不能及时改过。因此,杨简的批评确实有断章取义和武断之嫌。当然,杨简这里列举了很多圣贤悔过、改过的经典话语,并认为学道之极,终于改过”“改过者,圣贤之所尚,进德之极致,这就把改过看得很重要。相对来说,范祖禹对改过确实没有杨简认识地深刻,在这个意义上,杨简对范祖禹的批评也有一定道理。

杨简强调改过要自然,勿忘勿助,不能造成心理紧张或压力。由此,他批评张载的修养论过于刻意用力,横渠《牖铭》云:居則存其心,曰存否、继否、化否、无意否?张子则勤矣,不草草矣,惜乎其未解。解者不如此。这里杨简所引张载的话似不见其他传世文献。他认为,张载的省身工夫限于细节,没有抓住根本:

曾子之日三省,异乎是矣。曾子之省,不过不忠、不信、传授弟子而实未尝习之,过皆芸苗,改过未尝助长,如横渠乃揠苗助长之学也。化者自化,岂容问耶?自省本心者自无意,意岂屡省之所能无耶?自省本心者自未始有间断,何患乎不继耶?尧舜虽有惟精惟一之功,要非继续之所可言。孟子之存心,又岂横渠之所云?欲存愈不存,欲继愈不继,欲化愈不化,欲无意愈不无意。不省吾心自善,吾心自神,吾心自寂然不动,自无体。无体则无始终,继不足以言之;云为变化,自不凝滞,自不可致诘,夫是之谓自化,此不可以有无言,而况于意乎?此万古人心之所同也,顾自觉者寡耳。

在杨简看来,曾子的省察工夫不外不忠”“不信”“传不习三个方面,简单直接,而张载存否、继否、化否、无意否的存心工夫实在是拔苗助长,没有认识到吾心自善,吾心自神,吾心自寂然不动,自无体,因此,本心可以说是自然自存、自继自化、自无意。张载《芭蕉》诗:芭蕉心尽展新枝,新卷新心暗已随。愿学新心养新德,旋随新叶起新知。杨简对张载此诗也表示不满,认为此未悟本心之至善,而于心外求新心也

杨简以曾子三省吾身”“战战兢兢为改过、慎修的典范,以改过为进德之极致,以能够认识到过失并勇于改过为修德之要务。同时,杨简强调要改而止,不能过于纠结于过失,不要过度自怨自艾。在他看来,过失如阴云,本心本自光明朗照,一旦认识到错误,就是照破,就需要放开,回归本心清静自然、自在无为状态。

结语

孔门弟子中,杨简对曾子的论述是最多的。曾子所说皜皜”“忠恕”“三省吾身是杨简常称述的。在孔子去世后,也可能是出于对老师的思念,一些弟子因为有若长得有些像孔子就拥戴他为师。对此,曾子坚决反对,认为孔子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,皜皜乎不可尚已,孔子的纯粹、圣洁、伟岸是任何人所无法比拟的。杨简非常喜欢用皜皜一词,实际上从他后来使用的语境来说,皜皜既是对纯粹光明精神境界的形容,也是对道体、本体的形容。当然,在杨简看来,心即道,两者是一致的。杨简论忠恕即一贯之道时,常把忠恕、忠信等同论述,他特别反对《中庸》所说忠恕违道不远的观点,认为忠恕即道、忠信即道,中间没有距离、没有隔阂,忠恕即平常实直之心、真诚之心,不必做过多、太深的发挥。如果说强调忠恕即道、忠信即道,是从正面来论道德修养,那么,省身”“改过则是从反的方面强调道德修养。杨简把改过反省能力视为进德之极致、修身之要道,其忠恕、改过都呈现出一种圆顿风格。他无论是对忠恕、忠信的强调,还是对省身”“改过的重视,都与皜皜之精神境界关联,这种境界纯白光明、没有思虑、笃定自然、荡荡平平、混混融融,可以统一于其心学主旨心之精神是谓圣的思想主张。

曾子曰:以能问于不能,以多问于寡,有若无,实若虚,犯而不校,者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。杨简对此非常欣赏,说:此数语,正画出圣门气象,混混融融,一片和气,惟无己私而后有此。己私无处即是道,即是吾心,虽众人亦时有此心,形见时此便是道,而人不自省者多。吾友,谓孔门诸贤大略如此,而近世士大夫多尚乎豪,与孔门气象冰炭矣。孔子温良俭让,殊非近世所谓豪者之容。这里杨简用到混混融融一词,以为混融、和气、无私、温良恭俭让内在是贯通的,同时对豪杰之气作了批评,大概是认为其不够平实。而实际上,在后世儒者看来,杨简也给人以狂禅的感觉。如他在《大哉》一歌中说:曾子觉虽小,而悟孔圣之皜皜;濯之暴之觉之亏,即濯即暴无不妙。子思孟子皆近之,惜乎小觉而大非;其言多害道,二子名声满天下,指其非者何其少?……比一二十年,觉者浸寝多几二百人,其天乎!曾子是小觉,子思、孟子是小觉而大非。曾子觉悟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悟到孔圣之皜皜,但这在杨简看来,仍然是小觉,言下之意,自己是大觉。而且,照他的说法,其弟子觉悟者有几百人,比孔门弟子觉悟者要多得多。对此,明代罗钦顺就批评说:《大哉》一歌,无状尤甚。凡为禅学者之不逊,每每类此。

作者:翟奎凤,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副院长、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(2018-2021)、山东大学杰出青年学者,研究领域包括先秦哲学、宋明理学、近现代儒学等。